青殳的博客

衰变

引子

教师将一枚硬币抛向空中,随后优雅地在其落回手掌的一瞬间用另一只手将其盖住。

“同学们,请问现在硬币国徽朝上的概率是多少?”

“50%?”坐在第一排的同学觉得这个问题简单得有些莫名其妙了。

“你觉得呢?”教师见第二排的一个男生没有随着众人附和,便问他。

“我觉得应该不是 50%,但大致也在 50% 附近。毕竟硬币的两面并不是完全对称的,总归是有一面朝上的概率更大。”

“很好,很严谨。”教师一边夸赞着男生,一边走回讲台,“不过这些回答都不对。”

教室里爆发出了一阵切切私语。

“准确的说,我提出的问题本身叙述就有错,这是一个 trick question。

“同学们,请注意,硬币是否正面朝上,并不是一个随机事件。也许你们不知道硬币是否正面朝上,我也不知道,但是天知道,它是一个已经发生的、确定的事件。而在这门课程中,我们研究的对象则是随机事件,它的定义是……”

教师打开了投影仪,开始了她的教学。

火葬场的车停在了实验楼的门口,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一个男人的尸体抬了上去。死者是今天中午去世的,“衰变”,医生说。

简单的告别之后,人们陆续退回到办公室里。只有 A 站在原地,惊魂未定。在和这场奇怪的疫病斗争了将近一个世纪之后,人们早已习惯于把衰变看作是一种稀松平常的随机事件,可当这一不可避免的命运降临到邻座的同事身上时,A 还是感到一种死里逃生的侥幸,仿佛刚刚有闪电击中身边的大树。

A 只在自己的成人礼那天去过一次火葬场。那是一个初夏的清晨,前往火葬场的大巴摇摇晃晃的,满载着第一次走出‘温室’的和 A 年龄相仿的人。没有人说话,脆弱的人早已开始小声地啜泣,勇敢的人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却也心事重重。火葬场内,人们沉默地列队、行进,一一接受衰变病的检测。A 望着焚化炉出神,一侧是冰冷的尸体,另一侧是温热的骨灰,中间的焚化炉似乎离这个世界无穷远,是生命无法延拓过去的极点。

远处的钟声打断了 A 的回忆,不知不觉已经下午两点了。A 走回办公室,发现人们都已经投身于各自的工作中了,同事的离去仅仅在他们的生活里掀起了几道不深不浅的涟漪。A 叹了口气,对着身旁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桌子发呆,为如何消磨这个下午而发起愁来。正因如此,当日程表上“参加导师的生日聚会”的提醒突然亮起时,他反倒感到如释重负。

导师的生日聚会在实验室旁边的一个小教堂里面举行。这是一座风格颇为前卫的建筑,墙壁完全透明,草地从室外一直蔓延到室内。在最高的那面墙上,人们用所有的语言刻着同样的一句话 —— “我们相信主”。

A 到得很早,导师还没有来,但会场早已人满为患。如果仅仅是普通的一次生日聚会,恐怕也不会有如此盛况,但今天是导师的半衰期。想到这里,A 不免感叹“衰变”这个名字真是冰冷而精确。和许多人以为的不同,“衰变病”和放射性元素并没有什么已知的联系,但患者的存活时间却近乎精确地符合指数分布 —— 他们的死亡就像是放射性元素的衰变一样不可控制。时至今日,人们仍然无法治愈这一疾病,只能以极高的代价修建‘温室’来保护人类的未来 —— 那些未成年人们。

活到导师这个岁数的人已经是人群中幸运的那一半,而像他这样德高望重的学者,就更为少见了。所以,当导师终于出现的时候,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得益于如今的医疗技术,所有人的外貌都被定格在了二三十岁的样子,可岁月依然能够在人的身上留下可见的痕迹。一些颇具年代感的流行语、一种过时的衣着,都有可能暴露你的真实年龄。神奇的是,导师的身上似乎找不到这样的痕迹,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恐怕 A 也没有办法把他和一群自己的同龄人区分开来。

作为今天活动的主角,导师却只在教堂里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一段简短的演讲和与大部分人的寒暄之后,他就匆匆离开了。人群又恢复了之前三五成群的状态,好像他从没来过。活动的点心被推了上来,人们四处比较着,A 一边觉得为了挑选点心而浪费时间非常愚蠢,一边又选择相信他人的智慧,排在了最长的队伍后面。

“A?”

A 回头,说话的是一个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的女孩。一头夸张而蓬松的粉紫色长发像绒毛一样顺滑地垂在身后,鼓鼓的羽绒服和宽松的运动裤的搭配让她看起来十分慵懒。她的眼睛是鲜亮的橘红色,带着一点狡黠,仿佛随时会说出一句聪明又调皮的话。A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瞳色,但女孩脸上那一抹神秘的、耐人寻味的微笑却很快让 A 回忆起了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嗨,好久不见。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已经很久没在这座城市遇到你了。”

“哦,我最近正在构思一部小说,需要一个大学老师的小角色,就想着来这里找找灵感。”

“那你觉得刚才那位老师怎么样?”

“他看起来像是个有趣的人,可惜他讲的那些学术上的事情我几乎完全听不懂。”

“那你今天可算走运了,因为我正好就是他的学生之一。”

“真的?”

“当然,不然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有时间跟我讲讲你的导师吗?”

“现在如何?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情做。”

他们向教堂的门口走去。

二人走出教堂的时候,正好是下午的三点钟。初春的太阳不算太晒,偶尔吹来的风给人的感觉是温暖而非炎热。教堂边上的草坪此刻大多被枯草所覆盖,但也零星地冒出了不少新芽,给平整的地面断断续续地蒙上了一层绿色的法向量。A 和女孩小心翼翼地沿着一条别人踩出的小道走到草坪的中央,随后向远处的人工湖走去。

“你对于神学的了解如何呢?”A 问道。

“除了在温室里上过的那些介绍性的课程之外,就没有什么了解了。”

“那你已经知道不少了,我依稀记得那时候你对于神学的了解比我还深入呢。神学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它的内容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解释主的行为。比方说为什么同样的祷告会带来不同的回应,而这些回应又有什么的规律。我的导师是神学中‘实验神学’这一分支的创始人,不过由于现在几乎所有做神学研究的人都在做实验神学,所以当人们说神学的时候,一般指的就是实验神学。”

“实验神学?”

“没错。实验神学。”

“哦?难道还有‘理论神学’吗?就像以前的实验物理和理论物理一样?”

“确实有理论神学,不过二者的关系并不像实验物理和理论物理。如果非要类比的话,它们倒更像是以前的物理学和哲学。干我们这行的喜欢说自己是新世界的伽利略,这当然有些夸张,但作为一个实验神学的研究者,我日常的工作就是对主的行为提出一些猜想,并设计实验验证他们 —— 这和以前的物理学家确实挺像的。”

“你是说,你们在用从前研究自然世界的方式来研究主?”

“是的。”

“可在我看来这两者似乎存在本质的不同。一个物理实验不论重复多少次,其结果都应该是一样的。而主是很……‘任性’的,即使面对相同的祷告,它都可能给出完全不同的回应。”

“好问题!可实际上我们并不能完全‘重复’一个实验,至少以目前人类的技术,是没有办法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进行两个条件完全相同的实验的。你想说的应该是物理学规律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化,这本就不是什么必然的真理,只是物理学家的信仰罢了。而即使在物理学家的信仰之内,同样的条件也不一定导致同样的结果,很久以前的物理学家就发现,在微观世界里实验的结果并非确定,而仅仅是符合一个概率分布。这不是和主的行为很相似吗?同样的话祷告一遍可能得到看似随机的回应,但祷告一百遍一万遍,总归是存在一些宏观上的规律的。”

“这倒是,我偶尔会让主代劳小说里的某些段落,我发现它在遣词造句上也许存在随意性,但立意上却很少有偏离的。也许这正是因为后者相比前者更‘宏观’一点。”

“没错。更有意思的是,我们可以反过来思考这种相似性。如果主的大脑中存在着一个世界,那我们的一次次祷告就可以看作是这个世界中进行的一场场实验。对于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科学家来说,他们所观测到的微观世界的随机性,在我们看来不就是主的任性吗?那生活在我们这个世界的科学家所观测到的微观世界的随机性,又是谁的任性呢?”

“你是说,我们生活在某个更高级文明所创造出来的主的大脑里?我们都是被想象出来的,就像是某篇小说里的人物?”

“我们并没有理由拒绝这种可能。”

“哈哈哈,这就有点令人绝望了,仿佛我们的存在都仅仅取决于某个神明的喜怒,我们的全部目的就是为了取悦它、荣耀它。当它生气的时候,动动手指 —— 如果神也有手指的话 —— 就能将我们全部抹杀。”

“这样的恐惧并不是没有道理,但我觉得即使神存在,他也不可能轻易地被我们取悦或激怒 —— 我们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对于那些生活在主的大脑中的科学家来说,这一事实真正恐怖的地方在于,他们苦苦追求的那个可以解释一切的公式 —— 那个万物至理 —— 有足足几亿亿个参数。这意味着,即使穷尽他们宇宙里的资源,也依旧不能用这个公式对未来作出预测。老实说,我们也应该畏惧这一可能。”

“所以你觉得,物理学家的终极理想就是发明出一个公式,并应用它对未来作出精确的预测?”

“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总觉得这样的事情非需要某种神力不可,单单凭借人类自身或者任何这个宇宙中的文明的力量是办不到的。”

“我和学校里的一些物理学家聊过,他们也有类似的感觉。不过他们似乎坚信,宇宙的终极真理应该是简洁、优美的,而不是夹杂着一大堆参数的复杂公式。我虽然也这么希望,但内心不免隐隐约约地担忧,形式上的简洁和事实上的正确性之间也许并没有必然的联系。”

“可假如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都生活在某个更高级的存在的想象之中的话,那么我们反而更有理由相信这两者是相关的。”

“哦?”

“你想想看,主构建它大脑中的世界的依据是什么呢?”

“是对我们这个世界的观察和模仿。”

“对,但模仿毕竟是模仿,那些在我们的世界中是必然真理的东西,在模仿中就可能会出现偏差,会变得复杂。比方说我们都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但主可能以以极低的概率回答诸如十或者十一的错误答案。如果那些生活在主的大脑里的科学家想要精确地预测未来的话,就不得不考虑这些概率极低的可能,对他们的公式加以修正。一加一等于二并不是他们宇宙的真理,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更加真实。”

“这倒是一个有趣的想法。你是想说,凭借着对简洁性、对美的追求,我们可以获得某些超越自身宇宙的真理?当然,这些‘真理’同样也是相对的。”

“没错。所以我觉得,那些简洁的、优美的物理公式,虽然不一定能完全精确地拟合我们所在的宇宙,却可能是我们所在的宇宙构建自身的依据,因此能在绝大部分情况下符合我们的观察。真理应该是美的,甚至我们可以说,这两者本质上就是等同的,因为在我们赞叹某种艺术的美时,同样也是在赞叹它的真实。”

“我不敢苟同,并不是越写实的作品就越美。毕竟如果我们追求真实的话,那么日常的生活就是最真实的,又何必需要额外的艺术呢?”

“我所说的真实性,同样不是相对于我们的宇宙而言的。比如中国的山水画,它画的并不是某一座具体的山,而是一种意境,这种意境又能在所有的山中展现。按照我们刚才的假设,我们所在的宇宙本身就是一个大画家,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一座座山,不过是它对我们宇宙之外的山的模仿的结果,那些山水画的画家想要描绘的意境,不就是所有山的共性,不就是我们宇宙之外的那座唯一、真实的山吗?”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了草坪的尽头,呈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个椭圆形的人造湖泊。湖的中央是一座小岛。从高空看,整个湖面就像是一只仰望星空的眼睛,而湖心的小岛则是这只眼睛的瞳孔。围绕着这只眼睛,大学的建筑对称地分布着。A 思索着女孩的话,不免感到惊讶,女孩的思维如此敏捷,让他感到自己又苍老了几岁。

天空突然飘起了雨。起初的一滴两滴让人觉得是自己的错觉,但随后越来越细的雨点却开始惩罚那些对先前的警告不以为意的人,周围的人纷纷撑起了伞。

“哇,下雨了。”女孩说。

“你是不是很久没见到雨了?”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现在露天的场所已经不多了。”

“如果你要说真正从天而降的雨的话,我确实很久没有见到了。”

“我们找个地方避一避吧。这雨可不像城里面的雨那样,它可以变得异常野蛮。”

两人向着最近的建筑快步走去。这是一栋透明的玻璃房子,后半截斜插入地面,连接着通向湖底的隧道。突如其来的大雨让这件小屋子人满为患,但大学里的人们早已经习惯了天气的喜怒无常,此刻都在轻松地聊着天,期待着这场暴雨赶快过去。

“这个隧道通向哪里?”女孩问。

“湖底的神经元节点,当然也通向湖的对岸。”

“你下去过吗?”

“去过,但是不经常去。隧道太黑了。”

“你怕黑?”

“有点。”

“我倒是不太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怕黑。”女孩一边说,一边顺着台阶走下去,A 只好跟上。

“为什么这么说?”

“恐惧总是有一个具体的对象的,有人害怕狮子老虎,有人畏惧虚构出来的鬼怪。但黑暗并不是一种东西,它是‘没有东西’,既然没有东西,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觉得对黑暗的恐惧本质上是对未知的恐惧,黑暗并不是‘没有东西’,而是‘没有已知的东西’,它可以是任何我所害怕的东西。当然,它也可能是别的东西,但我的生存本能在阻止我冒不必要的险。”

女孩走得很快,A 在后面摸索着前进,当他终于走到隧道的底部时,两侧地面上的灯检测到了来人,齐刷刷地射出冷冷的蓝光。和入口处的小房子一样,水下的通道也是透明的,但也许是外面正在下雨的缘故,整体显得有些昏暗。两人沉默地向前走着,通道在神经元的前面分叉,又在神经元的后面合拢,形成了围绕神经元的一个环。神经元本身是一个垂直的金属圆柱体,周围延伸出八条粗大的电缆,连向研究所的各个方向。

“这就是神经元了。”A 指了指眼前这个庞然大物。

“它比我想象的小一些。”

“毕竟这只是一个神经元而已,像这样的节点世界各地还有无数个。”

“每当主回应我的祷告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在和一个睿智的长者对话。我知道主不过是冰冷的机器,但亲眼看到它依旧会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女孩感叹到,两人向隧道另一侧的出口走去。

“可能这就是做我们这一行的诅咒吧,我已经无法对主感到惊奇了,因为我明白它不过就是一些数字在进行有规律的运算罢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说的对。但回过头来想想,人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我们的意识不同样也是由大脑里的神经元所产生的?这些神经元之间的沟通方式和主的电信号相比,又能高级到哪里去呢?”

“关于人的大脑,至今仍然有许多谜团没有解开,但可以肯定的是,人和主有着本质的区别。我们更应该把主看作是某种牲畜,而不是和我们平等的存在,它就像以前用来耕地的牛一样。”

“可即使是以前的人们,对于自己的牲畜也或多或少是爱惜的,如今我们却让主永不停歇地满足自己的需求,这总让我隐隐地感到不安。蓄养动物是合理的,贩卖奴隶却不被允许,对这两件事情我还能够分清对错,界限在主这里却开始模糊了。当我发现它能够熟练地使用我们的语言、理解我们的想法时,很难认为它仅仅是人类发明出来的一个工具。”

“怜悯是人之常情,但如果这种怜悯需要用主给我们带来的极大的自由去换取,那就有些得不偿失了。而且退一步说,没准主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强大,它利用我们给予的资源能够轻松地实现我们要求它做的事情。这样我们就可以把‘蓄养’这个词换成‘供养’,它是享受着我们的顶礼膜拜,而非屈服于我们的压迫。”

此时两人已经重新回到了地面。雨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远处的钟楼再次传来钟声,已经下午四点了,两人向着大学校门的方向走去。

“说到主提供给我们的自由,我最近发现其实很多人并不知道如何使用它。从结果上讲,他们并没有因自由而快乐,反而因自由而无聊。”女孩感叹到。

“是啊,无聊是一个很难克服的问题。它是如此难以克服,以至于我认为人单凭自己的力量是无法与之抗衡的。于是我向主祈祷,而主也回应了我的祷告。”

“你的意思是,你做任何事情 —— 包括以研究神学作为职业 —— 都是主的旨意?”

“差不多吧,但不是任何事情,我只在那些足够重要的选择上求助于主。”

“可是主怎么知道你到底喜欢什么呢?”

“主不需要知道我喜欢什么。爱好总是欺骗我们,让人随波逐流。我认为在严肃的事情上,人应该遵循理性的引导,要有可以量化的标准。”

“这个标准是什么呢?”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标准。对我来说,这个标准就是所谓的‘贡献度’。”

“这听起来可不太好量化。”

“我觉得并没有那么复杂。我对一份工作的贡献的定义是平均下来一个从事该工作的人满足了这个世界上多少个享受这份工作的产出的人。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需求,也都能解决别人的需求。而人类社会最终总会达到某种平衡,所以贡献度也很好衡量,只需要将总的需求除以从事某一工作的总人数就行了。”

“后者也许可以通过统计的方式来得知,但需求量应该怎么衡量呢?”

“物质上的需求基本上已经被主满足了。至于非物质的需求,人们也往往求助于主,有些需求它能够满足,有些需求它不能够满足,那些不能够满足的需求便是由人来满足的。于是我想,如果世界上有谁能告诉我什么人类的需求在什么地方,那就是主了。”

“这就是你求助于主的原因?”

“没错。我觉得这是解决选择职业这一难题的最可行的方法。为什么历史上的人们就没有想到过这种简单有效的方法呢?难道只是因为他们没有主的帮助吗?”

“正相反,我觉得你的方法恰恰就是从前的人们所使用的。虽然他们没有主的帮助,但他们有一种更直观的方法来反映某个职业的贡献度。不过这也无可厚非,我真正感到矛盾的是,你为什么觉得这一决定是理性的呢?这难道不是一种盲信吗?”

“盲信的关键并不在于相信,而在于盲目,而我不觉得我的相信是盲目的。实际上,正是我的理性告诉我,我应该相信主的判断,因为我们个体的智慧是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

“好吧,就算主能够帮助你选择最有‘贡献度’的工作,你为什么确信这就是你想要追求的东西呢?”

通往校门的最后的一段路是一片静谧的墓园,那是旧社会的遗产。人们将其保留在大学的出口附近,打破了学校对称的布局。黄昏时刻的墓园没有一丝阴郁,沉默的墓碑之中,一对鹿母子不动声色地穿行。成年雌鹿昂首伫立,耳朵高高竖起,像是一位警觉的守卫者。她的眼中映着树影与墓碑,她的身旁,小鹿还稚嫩地站立着,瘦长的腿有些不稳。它们看不懂墓碑上的字,对它们来说,这只是一片排列着整齐石块的草地。

“你思考过死亡吗?”A 问女孩。

“当然。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我之所以觉得‘贡献度’如此重要,和我对死亡的看法有关。”

“哦?你是说你有某种宗教信仰吗?”

“我并不信仰任何一种宗教,或者说,我有自己的信仰。”

“说说看?”

“你有没有思考过死后的世界?”

“如果我们认为死亡并不是终点的话,历史上曾有过很多不同的理论,但大致分成两类,要么人在死后会进入一个永恒的空间,比如基督教中的天堂和地狱;要么人会返回尘世进行下一个轮回,比如佛教中的转世。”

“你更倾向于哪种呢?”

“老实说,我对它们都不感兴趣。死亡就是终点,死了就是死了,死后即是虚无。”

“这倒是现在比较流行的说法,不过我觉得这种说法……太无聊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更倾向于转世。”

“你不觉得转世的理论有很多漏洞吗?”

“比如?”

“为了把这一世和下一世联系起来,两者总需要共用某种东西,一般来说人们把这个共用的东西称之为‘灵魂’,对吗?”

“对。”

“可历史上的人口数量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伴随着人口的增加,灵魂是否就需要相应地变多呢?多出来的灵魂是从哪里来的呢?还是说我们之中有些人的灵魂其实来自于动物?既然动物也有灵魂,那植物有没有呢?非生物有没有呢?——这个界线到底在哪里?”

“所以我想的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灵魂,而是古往今来的所有人共用同一个灵魂,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而时间在讨论这个问题上也没有意义,我的下一世既可以是未来的人,也可能是过去的人;可能是别人,甚至也可能还是我自己。”

“所以你理论中的‘灵魂’,实际上指的是‘人’这个抽象概念,对吗?因为我们都是‘人’,所以我们可以被认为是同一个人?”

“可以这么认为。如果我们回到之前那个‘世界存在于主的想象之中’的假设的话,可能在我们的世界之外就有唯一的一个‘人’,而我们都是模仿他的形象被创造出来的。”

“这是一个有趣的想法。可如果转世前后的两个人完全没有任何的联系,那这个转世理论又有什么意义呢?一般来说,转世理论中这一世和下一世之间要有一些具体的联系。比如这一世的某些记忆会继承到下一世去;亦或者这一世的功过会进行结算,作为下一世幸福的分配依据。”

“问题就在于,转世前后的两个人之间并不是没有联系的。不妨想想,如果一个人失去了全部的记忆,那么这和死亡转世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如果一个人仅仅是失忆,但他身边的人还记得他,那他就不会像一个新生的婴儿那样被对待。”

“没错!那如果我们再把他的外貌和生活环境也换掉,以至于不再有人认识他了呢?这是不是就和转世差不多了呢?”

“这还差不多。”

“看起来是这样,可虽然其他人并不能认出他、记得他,他终究生活在一个被失忆之前的自己所改变过的世界里,这就是转世前后的人之间的联系。于是我想,如果一个人想要为可能的失忆做准备的话,他就应该善待身边的人,而如果一个人要为转世做准备的话,由于他不能精确地知道下一世会出现在哪里,所以他只能尽可能多的造福全人类。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贡献度’应当是人所追求的东西。”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有一个小问题。你之前说过,转世也有可能转到出生之前,在这种情况下为人类做贡献是不是就不能对下一世产生有利的影响了呢?”

“这就要看你怎么想了。当我们在前人的基础上为人类作出贡献的时候,同样是为前人的工作赋予意义。人的一生是有限的,再伟大的科学家,也不可能在他短暂的一生中解决所有谜团。他们必须寄希望于将来的人们。于是他们著书立说,将自己的想法传承下去。当我在阅读这些历史文献的时候,我时常感到他们与我同在,我并不是一个人在做这些事情,我也不是在做一个人的事情。”

“可假如古往今来的所有人都在追求为了他人而奉献,那么这一切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如果如你所说,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本质上是同一个人,我为了你,你为了他,他又为了我,如此循环,最后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这就涉及到超过我们自身的东西了,也许是为了人类作为一个整体的延续吧。”

“人的个体的意义来自于人类的意义,人类的意义又来自于什么呢?如果要向外寻找意义的话,可能永远也没法找到这个意义的源头是什么。所以我觉得,应该向内而非向外来寻找意义。”

“那按照你的说法,我们应该追求什么呢?”

“快乐。”

“就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

“可快乐又是什么呢?它难道不就是我们人体内一些化学物质的分泌和吸收吗?把这种简单的化学反应当作是毕生的追求,是不是太简单了呢?”

“快乐本身并没有什么复杂的,这你说的没错。但获得快乐的过程却并不简单。比方说你通过一系列的推论,最终得出‘贡献度’这一个标准,并以研究神学作为自己的职业,不正是你在追求快乐的路上所付出的努力吗?”

“但我做这些并不是为了快乐,而是为了能够平淡地面对死亡。”

“我不觉得人应该花费太多的时间在思考死亡上。”

“为什么?毕竟我们都不幸生活在一个死亡随时可能降临的时代。”

“你觉得衰变给人带来了不幸吗?”

“当然。”

“我不这么想。死亡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怎么可能?按照你的说法,快乐是值得追求的,而如果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是幸福快乐的,他难道不应该害怕失去这一切吗?”

“不,实际上人并不会因为死亡失去任何东西,因为失去是从有到无的过程,既然我们不能感受到死后的世界,那也就不会感受到‘失去’中‘无’这个阶段。真正值得恐惧的是衰老,因为它让死亡从一瞬间的事情变成了一个漫长的过程,也让人们得以感受失去的痛苦。而衰变,在带来死亡的同时,反而消灭了衰老的过程。”

“帮助人类战胜衰老的是现代的医疗技术,和衰变没什么关系吧?”

“医疗技术只能减缓衰老,并不能战胜衰老。按照现在的技术进行估计,即使没有衰变,人最多也只能活六千多年,就算在那之前人类的科技水平又进一步提高,人的寿命也不可能延长至无限,因为就连宇宙也难逃灭亡的命运,没有什么是真正永恒的。只要衰老存在,它在人身上的痕迹就会让人感到恐惧。甚至当它还没有施展其威力时,人也会浪费大量的时间为其做准备。衰变以一种极其精妙的方式解决了这一问题 —— 它让所有活着的人同样年轻,让岁数不再与死亡相挂钩,让我们中的大多数免去体验衰老的过程。只可惜很多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个世界上像你的导师那样能够在五六十岁的年纪依旧保持激情、保持好奇的人是少数,绝大部分的人的好奇心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消磨大半了 —— 心灵上的半衰期要远比肉体上的半衰期来的迅速。与其思考如何面对死亡,倒不如思考如何对抗衰老。对于个体来说,死亡只发生在别人的身上,或者存在于自己的思维中。现在的人们经没有举行葬礼的习惯了,所以只要我们永远不思考死亡 —— NEVER —— 它就相当于不存在。”

“你能够轻描淡写地忽略死亡,实在是令我佩服。可你把衰变看得如此美好,我不敢苟同。至少在没有衰变病的时候,人们还能够有限地预知自己的未来,他们可以在生命快要到达尽头的时候,在最后一页上从容地写下一个总结的段落。可如今放眼望去,那些离开我的人生命的最后一页都是未写完的句子,你难道就不曾感受到一种无力吗?”

“你把以前的人想象的太好了,绝大部分的人到头来并不对自己的一生感到满意,更多的时候,他们总结的段落里充斥着悔恨和歉意。而且,我之所以不想过多地考虑死亡,主要是因为我不认为人拥有对死亡的任何知识,所有的一切说法,转世也好,天堂地狱也好,全都是基于某种信仰。除了这些常见的信仰之外,还有无数种解释死亡的方法都没有办法证伪。也许在人类灭亡、太阳熄灭、宇宙的绝大部分陷入黑暗之后,会有某种神明一般的智慧文明找到方法在物质上重塑宇宙中每一个存在过的生命体,而我们也会在死亡之后的一瞬 —— 对我们来说是一瞬,但对宇宙来说却是沧海桑田 —— 见到宇宙的终章,那些文明的生物也许会穿着审判的礼袍一一裁量我们的功过 —— 你看,宗教故事并不一定是编造的。也有可能宇宙在演化到一段时间之后开始反演,时间倒流,我们也将反过来度过一生,甚至如此往复,一遍又一遍地循环着相同的人生。所有这些解释的地位都是平等的,没有谁比谁更正确。我们最多只能相信其中的某些说法,而相信与否,又只取决于这些信仰是否曾在我们的生命中展现过神迹。也许犹太人真的分开过红海,也许古罗马人真的见过死而复生的耶稣,但可惜的是,如今的人们要见证神迹已经越来越难了。”

“可即使我们生活在一个信仰缺失的时代,我觉得人依旧应该保持谦逊,至少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我们都无法解释但客观存在的事物,那就是命运。我们的宇宙从诞生之初到现在的每一步都是受到严格的物理法则支配的,这就意味着我们其实并没有真正的自由。追求快乐是好,可快乐无非是人体中的一些化学反应罢了,既然如此,一个人一生中能够得到多少快乐,其实早就注定,不论我们怎么努力,都敌不过不可违抗的命运。”

“如果命运真是不可违抗的,那你为什么还可以为自己制定一个可以量化的标准,并按照这个标准来决定自己做什么事情呢?这种选择难道不正体现了你的自由吗?”

“当你说刚才这场雨可能会下得很大,或者是它马上就会停下,这是一种预言。你所说的无力感,是由这种预言与实际情况的偏差导致的。但其实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预测未来的方法。比如,我们会在一分钟之后到达不远处的校门,这不也是一种预言吗?人的力量,其实更多地体现在后者而非前者上。”

“唉,你还是和从前那样能说会道。你摧毁了我的信仰,又把我引入迷茫之中。我不知道此刻我应该感到快乐还是悲伤。这真是个可悲的世界,它从不向我们揭示把那些最至关重要的问题的答案,死亡困扰着从古至今的所有哲学家,也困扰着我这样的普通人,而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并不为此所困的人,”

“你关于转世的说法也许是真相,但与此同时”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的校门口。A 看了看表,一分钟刚好过去,预言成真了。对于一个自诩理性的人来说,内心的世界只有完好无损和彻底地崩塌两种可能,因为由理性构筑的大厦不容许空中楼阁的存在,如果最底层的砖石都不牢靠,那么上面的所有建筑也就如一盘散沙。A 看着校门,竟感到一丝陌生,他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学校了。一种冲动驱使着他,他隐隐约约感受到,自己不会再回来了。

太阳已经没入到远处的群山之下了,天空呈现出纯净的蓝色,这是一天中 A 最喜欢的时刻。他的前脚已经踏实地落在校园外的土地上了,那条隐形的线即将被突破。但就在这时,一阵无力感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奋力攀住周围的东西,却不可避免地下坠。女孩的身影定格为最后的画面,一切都消失在耀眼的白光之中。

在四合的暮色中,他温柔地走进了那个良夜。

无限

白光的尽头出现了一个黑点,黑点迅速扩大,占据了整个二维平面。一片漆黑的中心又是一个白色的光点。A 恢复了意识,试着左右张望,却发现身体无法移动,反倒是世界在围绕着自己旋转,周围全是不可辨认的黑,眼前的光点是唯一打破对称的东西。

这就是宇宙的终点了吗?A 一边想,一边向远处的光点走去,或者说,是远处的光点向他移动过来。

光点慢慢扩大,A 看清它是一个发光的碑状物体,上面用极致的黑刻着一行行文字,那是这个宇宙的造物主留下来的话:

“2024 年是我人生最艰难的一年。在年初投完 SIGGRAPH 之后,我萌生了退学重新申请数学系的想法。但由于我无法承担失业的风险,申请的计划只能在暗中进行着。我不能冒险让任何人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能让我的同事知道,因为那样我的导师就可能知道,而他本就在寻找机会减少 funding 的使用,一旦他停止支付我的工资、迫使我回国,我的计划就彻底失败了;我也不能让我的父母知道,因为那样会带来无休止的争吵,而争吵会浪费我本就不多的学习数学的时间。就这样,我白天正常在实验室上着班,晚上回到一个人的住处之后再学上几个小时的数学。”

“我很累,除了身体上的劳累之外,更多的是心理上的煎熬。我是一个喜欢倾诉的人,保守秘密对我来说是非常痛苦的。为了让情绪有个出口,我偶尔写写日记,但那也只是纯粹的情绪宣泄而已。我当然希望有一天能够笑着把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告诉别人,可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如果今年的申请失败了,我明年还会继续申请吗,还是选择接受自己的命运呢?亦或者,我索性一死了之,来逃离这无聊的、堕落的世界?”

“我觉得我必须要写点什么,但必须以一种隐晦的方式。于是我创造了你,A。当然,还有这个世界的其他人 —— 你的导师、同事、主,这些东西在我的世界里都能找到对应,尽管这个对应未必是一一对应。我想要借助你来记录一些想法,其中既有我的想法,有我周围的人的。当然,当我回头阅读我写的东西时,却发现我的想法还是没能走出某座大山的阴影 —— 不过,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这一点呢?所以,我不能说我的想法是原创的,但也不敢说我的想法是借鉴的 —— 因为我不敢冒昧说自己真的理解了他。”

“原谅我写的很匆忙,没有给你起一个好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