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殳的博客

一场私奔的前前后后

观前提醒:

这是一篇回忆录,里面的事情大多数是真实发生的。但文章也有不少演绎的成分,其中任何内容都无法成为证词或者更加严肃的东西。我写这篇文章主要是为了好玩。

有许多这篇文章中没有提及的人或者事情影响了我这几年所做的决策。我没有把他们写进来并不是因为他们不重要,而是因为他们太重要。这篇文章中所有涉及到的人基本上都是我生命中的 NPC,所以我在写的时候可以对实际情况做一点修改或者化简。对于那些我非常看重的人,由于我的许多记忆已经模糊,并没有办法保证记录的准确性,本着不得罪人的宗旨,我并没有把他们写进来。

2023.2.7 香港机场

在最后一班飞往 Heathrow 机场的飞机起飞之后,人来人往的香港机场逐渐沉寂下来。然而和我一样因为过夜转机而逗留在航站楼里的过客却并不少见,登机口边的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疲惫的旅人。靠近插座的座位也早已人满为患,在这个信息化的时代,放下手机几分钟就会让人感到缺氧般的难受。

我找了一个远离人群的地方安顿下来,把书包当作枕头,脱下外套盖在身上,像个 downtown 的 homeless 那样准备小睡一会。香港寸土寸金的精神忠实地反映到了国泰航空的 leg space 上,长达十三个小时的国际航班几乎是一种酷刑,一整天没睡觉的我已经精疲力尽。

此时的我刚刚结束为期五个月在美国的访问,大学四年时光也只剩下了最后的一个学期。暑研的 return offer 已经拿到,UCLA 那边还没有消息,但他们向我承诺即使今年没法给我发 offer, 也会在申请到 funding 之后把我转学过去。人生的下一站逐渐清晰。我终于可以逃离杭州这个我生活了一辈子、早已厌倦的城市了。一切似乎都走在正轨上。

对于那些决定继续读书的人来说,大四是一个难得的空档期。疫情刚刚解封(甚至疫情还没有解封),朋友圈里就陆陆续续有人发毕业旅行的照片。最后一个学期我也没有什么事情做,毕业论文拿我在访问期间做的项目随便应付一下就行。去哪里玩呢?西安的饮食挺吸引我的,在杭州和美国这种美食荒漠,川菜见的不少,倒是西北的美食几乎绝迹;重庆垂直的城市景观挺有意思;上海有我的不少朋友,车票也很便宜,可惜小时候去过太多次了;广州的生活很 chill,上次去办签证的经历让我对这个城市颇有好感,长住一段时间倒是不错;苏州的园林和时令让我好奇……

正计划着,我突然想起来我这学期还有三门长学期的数学课要上,这么看来大部分旅行计划都要泡汤了。而一想到这里我又感到一丝悲伤,因为这是我这辈子最后的几门数学课了。本科学数学的经历是我最美好的青春记忆。我多么希望这段旅程能够永远继续下去,可现实世界里哪有永恒的东西呢?早在我作出妥协的决定时,我就应该料想到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我不必在这个恍惚的夜晚质疑这个决定的合理性,因为我在这两年清醒的时间里早已将其复盘了几百遍。

悲伤让人疲倦,困意再度袭来。我的大脑已经无法组织起清晰的思考了,只有最新的记忆还停留在缓存之中,那是我在飞机上看的几部电影:《神秘海域》,糟糕的游改电影,几乎完全推翻了内森在游戏里的形象;《和莎莫的五百天》,挺有名的爱情电影,但是这个乱七八糟的剪辑手法让人不二刷根本看不懂发生了什么;还有一部电影的名字不记得了,结尾似乎是一群学生站在桌子上向他们的老师告别。

香港机场的顶灯变得模糊,我终究抵挡不住睡意失去了意识,脑海里只剩下一句台词在反复回响:

Carpe diem......

2022.9.13 洛杉矶国际机场

“你的护照?”

“Here. Your mandarin is perfect!”我递上护照,惊讶于美联航值机柜台的工作人员竟然能说如此标准的普通话。

“Thanks, I wish I know more.”

洛杉矶,city of angel,the world's recreation center,la la land,GTA5 玩家的精神故乡。当然,这一切和我都没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在 LAX 转机的过客。距离晚上飞盐湖城的航班还有三四个小时,我坐在美联航的候机室里,飞速敲击着笔记本电脑的键盘。

“她的长相:……”

她长什么样来着?我还真不知道,毕竟她从头到尾都戴着口罩,只记得她不是很高,和她拖着的两个大箱子相比显得格外小巧。这一行没什么可写的。我看了看已经写完的部分,发现大多数是零散的对话,基本上是想到什么就记录什么,没有什么逻辑或者时间上的顺序。不过整理是之后的事情,此刻我只想尽可能全面地记录过去十多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

疫情让机票的价格翻了好几倍,明年二月份从美国回国的机票一度涨到了两万块钱一张 —— 这还只是经济舱的价格。即便如此,一票难求也是常态,因为国内疫情管控仍然没有松动的迹象,航班的熔断时有发生。如果不是因为疫情,恐怕我会为了省钱买转来转去的挂壁机票,恐怕不会有这么多美本的留学生和我一起挤经济舱,恐怕我和邻座的女孩永远不会遇到,遇到也不可能有交流。恐怕我不会像现在这样感触良多。

刚上飞机的时候,她在周围叽叽喳喳的学生中显得格格不入,当其他人都还在有说有笑地交流着暑假的见闻时,她却一阵接一阵地小声啜泣着。

“不好意思。”她对我和坐在另一侧的老爷爷说。

“小姑娘,你是去美国读书吗?”老爷爷问道。

“嗯。”

“唉,在美国上学真辛苦,实在太远。我有个儿子在洛杉矶工作,每次去看他都要坐好久的飞机。”

“没办法,这是家里的要求。我从高中就开始在美国读书了。”

“你是本科生吗?”我加入了对话。

她说她是 UCLA 的本科生,学的是生物化学。我说我是学计算机的,她有一些概念,但是并不了解。计算机在美国似乎远没有在国内那样火爆,在浙大,我感觉但凡是工科的学生,不是在写代码,就是在转码的路上。与之相反,生物化学这种在国内四大天坑占两个的学科,在美国也没有那么冷门。

“你之前说你高中也是在美国读的?”

“是的,在纽约。”

她说她的高中申请 NYU 很容易,但是纽约太冷,所以最后还是来加州了。我突然意识到,其实生活环境也是选择在哪里读书的一大考虑。当然,在国内就不太一样了,这么多年过去了,高考填报志愿的主要目标依旧是“不要浪费分数”,而近几年似乎又多加了一条“有 CS 选 CS”的经验法则。结果就是,我在浙大的几年里见到了许许多多被困在计算机系里却并不喜欢也不擅长编程的同学。

“你玩过一个叫《奇异人生》的游戏吗?”我问。

“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好奇真实的美国高中是不是和游戏里一样。”

“这个游戏是关于美国高中的?”

“对,主角是一个高中女生。”

“是‘那种’游戏吗?”

“不是,不是……”我的头顶几乎要冒汗了。

“没事,我只是不明白一个关于高中生的游戏能玩什么。”

“其实这个游戏还蛮有意思的。哦,那你看过《歌舞青春》吗?”

“没有。”

“你竟然没有看过《歌舞青春》吗?”不过我随即想到,《歌舞青春》可能是独属于中国中学生的美国青春。尽管找不到合适的参照物,她还是跟我大致描述了美国高中的一天是怎样的。

“我们的高中生活真的太不一样了。”我笑笑,说道。

“我有时候挺羡慕国内的高中的,在美国很难交到真正的朋友。”

“这倒是。不过我觉得我和我在高中认识的朋友之间的关系更像是某种战友 —— 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也能一起笑上好几遍的那种。”

她忍不住跟我吐槽美国人有多不靠谱,UCLA 的室友生活有多混乱,以及小组作业的队友有多懒。我突然想到,尽管我考过那么多英语考试,却从来没有真正和以英语为母语的人交流过。如何礼貌地请求室友不要带超过两个异性朋友来寝室过夜,如何 push 小组成员完成他们的部分,都是我英语技能中空白的一页。我于是跟她讲起了我考托福的经历,说起我稀烂的口语成绩。

“我口语也考得挺差的。不过托福还是比较 academic,我室友托福口语能考 29,但是日常交流都得靠我。”

“看来托福口语还是有一定的应试技巧的。我觉得独立口语实在太难了,后面的综合口语我也经常来不及记笔记。”

“我从来不记笔记,听力我一般都是趴在桌子上听的,结果有一次听睡着了。”她笑了笑。

“啊?”

“而且我记得那会还是疫情的时候,国内的大部分考点都取消了。”

“哦,所以你是在家里考的吗?”

“没有,我那次是去斯里兰卡考的。”

我没有说话。

“其实就算你的口语再好,也很难融进美国人的圈子。我之后肯定还是会回国的。”她说。

“留在美国找工作不是更方便吗?”

“不知道,但是我对美国真的没什么留恋的,可能过几年我的想法会变吧。虽然大家都说出国读书花了这么多钱,回来总得找个高薪的工作,但我妈说我过的快乐就好,她没受过什么教育,所以她想要把最好的教育资源给我,仅此而已。”

洛杉矶的夜色很快降临了,距离飞往盐湖城的飞机的登机时间越来越近。我揉了揉眼睛,长途飞行的疲惫开始显现。我跳过了剩下的对话,拉到文档的最后一页,惊讶于我在过去的三个小时里竟然能打这么多字,以至于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通读一遍了。趁着内心的震撼还没有完全消去,我写下最后总结的话:

“钱能够买到世界上绝大部分东西,有钱人难免让人羡慕嫉妒恨,但我却不是一个仇富者。一方面,作为一个在杭州长大的人,我的朋友中有不少富二代,他们待人接物往往彬彬有礼、自信大方,让人恨不起来;另一方面,一直以来我都觉得钱并不能买来我最想要的东西 —— 知识是无法购买的,真理是无法购买的。当然,绝大部分人学习知识是为了挣钱,而有钱就可以跳过无聊的中间步骤,但对于那些立志于追求真理的人来说,钱能够提供的帮助似乎有限。你也许可以像洛必达那样用钱来冠名一个定理,但你没法用钱来买到发现这个定理的过程中所收获的喜悦。

“但在今天之后,我发现我对于财富的理解可能是片面的。在不贬值的情况下,财富并不需要转换成什么东西才能发挥最用。这个女孩让我最羡慕的是什么?不是她在美高美本的生活,而是她的家庭给她提供的试错的成本。托福没考好随时可以再考,选择专业可以全凭自己的兴趣,在美国读书可以不考虑回本的问题。即使所有的这一切她都在第一次做了正确的选择,仅仅是知道还有后路也能让人更加放开手去做。

“而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当然,上大学之后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已经是人群中幸运的少数了,许多话本轮不到我来说,可我还是忍不住感到遗憾。对我来说,大部分事情都只有 one shot。如果一个人安于现状、对于各种选择没有太大的偏见,亦或是一路都很顺利,每次都能作出正确的选择的话,那么他的确不需要额外的眷顾。

“只不过,他们一旦在某些重要的人生节点上犯错,可能就要花费一辈子时间来自我救赎……”

2019.6.7 东信大道 76 号

寝室的一切都乱了套。书本和笔记不在书桌上,阳台的门不在轨道上,衣柜的柜门不在合页上,座椅的椅背不在椅子上,而我穿着运动鞋,直接躺在室友的床上,大脑一片空白。

我的父母在收到我的消息之后很快就来了。我对他们没什么好说的。他们对我也没什么能说的。小时候,我偶尔会犯错,但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问题,父亲总会笑着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考试考的不好,从来就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但是此时此刻,就连一向乐观的父亲也有些慌张了。我们就这样在散落着书本、文具、桌椅碎片的寝室里沉默着。母亲没有说话,默默为我收好了准考证。

如果数学考卷真的很难,以至于我做不出来,我恐怕也不至于如此绝望。毕竟如果我做不出来的话,绝大部分人应该也做不出来,这种情况反而对我是有优势的。

但我把题目读错了。

更糟糕的是,这题目读错之后还貌似很可做,让我以为是浙江的命题组今年整的新活,以至于一直在尝试把它做出来。

更糟糕的是,因为在这道题上消耗的时间太多,我最后的两道大题基本上全空,考完出来的时候都不记得最后两道题长什么样。

更糟糕的是,我在考场上的心态已经爆炸了,以至于前面的题目也没检查了。

最糟糕的是,这是高考啊。

“情况究竟有多糟糕?”父亲打破了沉默。

我摇了摇头。

“肚子饿了吗?要不先吃饭?”母亲问道。

我点了点头。

2019.6.13 浙江大学蒙民伟楼

“下一道题,说一说你们最敬仰的一位和计算机相关的人物。”坐在我正对面的一位看着上了年纪但看起来很精神的女教授平静地说道。

与我一起面试的七个人,有四个是杭二中的,虽然我和他们不熟,但基本上也可以当作主场打了。我并没有急于抢答这道题。一方面是我还停留在高考结束的恍惚之中,即使是刚过完的十八周岁生日也不能让我马上回到现实中来;另一方面则是我认为这种题目似乎越到后面说越能体现我对计算机科学的了解,毕竟让我随便说八九个计算机科学家也不成问题。

于是我靠在椅背上,摆出一副悠闲的姿态听剩下的人说。他们说的和我认为他们会说的大差不差。有人说艾伦图灵,看来《模仿游戏》让更多的人了解到了这位被遗忘的天才;有人说博纳斯李,估计是提前准备过,毕竟就连我这样经常关注相关新闻的人,考 NOIp 2016 初赛的时候也不知道当年的图灵奖得主是谁;有人说迪杰斯特拉,显然是个 OIer,虽然这个名字的发音并不正确;还有人说周昆的,以后高低是个处级。

轮到我了,我心里大概有两个人选,一个是 Donald Knuth,TAOCP 才写到第三卷,图灵奖的评委就按捺不住想借着这个机会把他的图灵奖发了,他对理论计算机的贡献是全方面的。他和任何一个学科的先驱一样,是一个天才、全才;另一个则是 Linus,他并不是一个计算机科学家,而是一个程序员,但他把写程序这件事情做到了极致,成为了程序员的神,围绕 linux 系统的绝大部分开源软件都有他的参与,互联网上至今还流传着关于他的各种传说。(P.S. 这是一篇回忆录,所以这里所写的一切仅代表当时的我对于当时的他的看法,不代表我现在的看法,尤其不代表我对其政治观点的认可)

我想了想我是怎么一路走到这个面试的现场的。高考结束之后,我冷静下来估了一下分数,浙大的工信大类靠裸分应该是进不去了。我在浙大的选拔和复旦的选拔之间犹豫了很久。一方面,复旦是更好的学校,是父亲的母校,也有强势的数学专业,高中的时候我就把复旦一年级本科生的数学课自学了一遍,如果没有在高考犯错的话我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它;而另一方面,浙大也是一所大学。

不论怎么考虑,我似乎都更应该去参加复旦的选拔。可问题是,如果复旦的选拔失败,靠高考的裸分我可能连浙大的理试也难进,而浙大转专业又非常麻烦,搞不好我会在机械、材料这种我完全陌生的专业里度过四年 —— 靠,我该不会去学农学吧?或者去更次一档的学校,不过浙大下面是什么学校来着?华科吗?

我内心深处其实很清楚,当我犹豫的时候,结果就已经注定了。我是一个懦弱的人,从来不敢在重要的选择上冒险。我知道我需要的并不是去做我应该做的事情,而是在作出妥协之后安慰自己。我告诉自己,就算选择了数学,最后大概率还是得转码 —— 就像我的父亲一样。而且写代码好像也没有那么无聊吧?高中两年信息学竞赛的经历还是挺有趣的。只是……没有“只是”,我必须集中精力把日子过下去了。我需要一个理由、一套理论来彻底说服我自己。于是我说:

“我心中最敬仰的和计算机相关的人是 linus,他不是一个计算机科学家,而是一个程序员,是许多开源软件的作者……”

“虽然做程序员不像很多科学家那样伟大,但也是很有意义的。我时常想,如果我死以后我写的代码能够在成千上万的机器上持续运行很多年,这也是一种不朽吧。”

对面的老师们赞许地点了点头。

但是我真的说服我自己了吗?

2024.1.20 犹他大学,图形学实验室

“你们饿了吗?要不要点外卖?我请客。”博后师兄对我们几个留在实验室赶 DDL 的人说。

既然有人请客,那岂有拒绝的道理?更何况我这个时间还待在实验室全拜他们所赐。晚上九点的时候我的活就差不多干完了,在得知他们也快弄好了之后决定等一下蹭他们的车回去,毕竟坐公交车也蛮麻烦的。虽说盐湖城在北美属于比较安全的地方,但走夜路还是太危险了。

谁知道一等就等到了凌晨一点,最近一次问他们,得到的答复还是“快好了”。

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百无聊赖的我开始在实验室里东翻西找。实验室的休息室里有一堆布满尘埃的书,那都是之前的老师留下来的。我不知道这堆书累积多少年了,而考虑到犹他大学悠久的图形学历史,这个答案既可能是五年,也可能是五十年。一些老古董让我印象深刻:一本号称“快速入门”但有足足 2000+ 页的关于 unix 操作系统的大部头;一本讲变分法和经典力学的物理教材;从第一版到第八版每一版的 OpenGL 手册,有些版次甚至还有磨损程度不同的好几个版本;一本 1992 年的 Computer Graphics,现在的人们对于期刊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反正提交论文、下载论文全是在网上,但二三十年前的人们可能真的会去购买这样一本一本的学术刊物来读。在翻看这本老古董的时候我突然想明白了为什么很久以前的论文都要求把图片集中在最后一页,也许是为了减少彩色打印的页数来降低印刷成本吧。

我一边读,一边感慨二十年前的图形学研究真的好干净、好简洁。一篇论文只需要做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就好了。再看现在的 TOG,动不动就提出一整个新的 pipeline,贡献点不凑到四五个不好意思往上投。

也许是这些书存放太久了,摸久了之后我的手很不舒服,于是我把书整理好之后又回到了我的工位上。但他们还是没有把活干完的迹象。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毕竟我们都是同一个项目的,理应是共进退的,既然他们还在干活,我就应该想着去帮忙,而不是在这里游手好闲。

但是我一点都不想干活了。

老实说,这和我想象中的第一次投稿相去甚远。我没有在被技术难题卡住后的苦思冥想,没有和同行交流问题的思维碰撞,没有废寝忘食的熬夜修改代码,啥都没有。相反,我好像上了五个月的班,只不过工资比上班低多了。

那我是怎么从刚开始读博的时候那个意气风发的本科生走到现在这一步的呢?

回想起来,一切的导火索是导师叫我去复现组里之前的工作。在我之前,已经有一个学姐和一个学长做过这件事情了,他们都是完成过论文投稿整个流程的人,能力自然是毋庸置疑的。然而我们三个人前赴后继,搞了两个多月,还是没办法完全复现出之前论文里的效果,做出来的动画始终有 artifact。不得已,只能去问当时搞这篇文章的博后,几番交流下来,发现实际的算法和论文中写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别看论文,文章里写的东西全是错的。谁会把真实的算法写在论文里啊?”

于是我们把论文扔了,根据师兄给的算法开始实现。结果还是有各种问题。最后干脆直接一行一行地把师兄的代码抄过来,结果还是很怪。甚至当我费了一番工夫总算把师兄这乱七八糟的代码编译出来后,他的代码也依旧跑不出想要的结果。到这个时候,我和师兄师姐已经很难不想到一块去了 ——

“这 pipeline 真的能 work?”

一切都说的通了。过去我们绞尽脑汁地思考我们的实现究竟哪里有问题,却始终无功而返,而当我们反过来思考这个算法为什么不对时,却发现它简直漏洞百出。我们迫不及待地杀到老师办公室打擂台,然而导师的格斗经验还是太丰富了。

“你换个参数试试。”

“这个参数是很敏感的,多调一下。”

“XX(组里的博后)怎么就能做出来?”

“肯定是你们实现的问题。”

“你们不要来跟我 argue,把 demo 做出来就行。”

What the fuck? I mean, what the actual fuck??!

正在我沉浸在这些令人恼火的回忆中的时候,师兄突然喊我过去,他正在进行论文的收尾工作,想让我看看几个 demo 还有没有问题。

“这些 demo 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渲的还是不是你做的?”

“都不是。”

“这几个 demo 之前老师不是让你去做的吗?”

“确实,我做了几个,但后来没用我做的了。你去问一下 XXX 吧。”

发生了什么?这又得说回几个月前了。

做图形学的人总是没法避免学习一些奇奇怪怪的技能。之前有一个和动作捕捉相关的项目,由于用的是自己设计的动捕服,市面上没有成品,只能自己缝,我们实验室的学长就带着一个本科生在隔壁的动捕房踩了一学期缝纫机。而对于大部分做物理仿真的学生来说,有一项技能是不得不学的,那就是渲染。

渲染的软件很多,blender,MAYA 甚至 houdini 自己都带了渲染工具。这些软件操作起来大同小异,上手比较容易,难的是做出说得过去的 demo。渲染这件事情本身是需要由一定的艺术修养的,且不说怎么设置各个物品的表面材质,光是打光都可以学好久。

而我很不幸地没有这种艺术细胞。所以整个十二月我都在折腾同一个 demo,每次渲染的结果导师都不满意,反反复复重新搞了好多次,期间还伴随着整个 demo 从动画序列开始的重做。不过我心想反正第一次投稿老师的用意应该是让我熟练渲染的软件,做出来的 demo 肯定也不是最终论文上呈现的,就忍了下来。

“嗯,这个可以,美如画啊。”在迭代了不知道多少个版本之后,导师终于认可了我的渲染结果。

“话说这个应该不是最终的 demo 吧?”我问。

“这个就是最终的 demo 啊,你在想什么。”

“啊?但是我跑的这个代码都不是今年要投稿的算法啊?”

“差不多的。”

“那到时候实验的性能什么的也是用我的代码测吗?”

“那不是,等 XX 把 GPU 的代码写出来用他的代码测。”

“可是这样 paper 里的图片不就和 performance 表格里面的数据对不上了吗?”

“没有人 care。而且我觉得之前那篇文章的实现全世界估计就他一个人知道,我们可以稍微 overclaim 一点 performance。”

我好像知道为什么我复现不出来之前的工作了。

“你说我们为什么不雇几个技术美术来做渲染这件事情?我一个月的工资税前也有快三千刀了吧?我不相信做这么几个 demo 要花这么多钱。雇几个 TA 我就不用渲染了。”我有一次问师兄。

“要是雇几个 TA,别说渲染了,你估计连代码都不用跑了。”

“你是懂的。”

外卖到了。不得不说,炸鸡可乐这种东西虽然经常吃容易腻,偶尔吃一次倒是挺香的。加上晚饭已经是昨天的事情了,我顾不得体面、在实验室大快朵颐起来。

“你刚刚不是睡着了吗?”师兄问我。

“好像是的。不记得了。”

“你的作息还是太规律了一点。”

“难道你们经常工作到这个时候吗?”

“这才几点?我为了搞那个大 demo 过去一个月都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了。”

“那你们的大 demo 做出来了吗?”

“没有呀!你没看 slack 里的消息吗?”

“你们真的直接用了 X 老师他们去年的 demo?”

“不然呢?要不你来做?”

当天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三点钟了。打开电脑,发现导师还醒着,还在 overleaf 上改论文。这篇文章目前只有 literature review 的部分是我写的了。原本技术性的部分我写了三分之一,但现在也已经被改的面目全非了。一说到这个技术性的部分,回忆又涌上心头。

“ljy,你数学比较好,能不能帮忙证明一下这个碰撞处理方案是能 work 的。”

“啊?这要我怎么证明?”

“哎你随便给个结论就好了,没人 care。”

于是我捣鼓了两天,终于给出了一个还挺靠谱的结论。

“你这个结论不对啊。”

“怎么不对了?”

“你这里最后是说我们的算法没办法处理垂直碰撞的情况吗?”

“是啊。我在旁边还给出了两个具体的反例。”

“不行,你去给我搞一个没有反例的证明出来。”

“不是,你这算法就是有这个问题我有什么办法?”

“算了你别写了,你的证明我已经看懂了,我待会重写一下。”

Overleaf 的边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我对这个新“证明”的不满,但是没有人理我。我其实完全可以接受论文中没有这一节和这个“证明”,毕竟只要你把效果做出来就好了,理论上的正确性没有那么重要。但是放一个错误的证明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今天的觉恐怕睡不成了,我躺在床上,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心里恶狠狠地重复着两句话:

“这是一个下等的論文!”

“我宣布他已經不是我的导师了!”

2022.12.18 犹他大学食堂

当梅西走向点球点的时候,我已经紧张到没有办法观看直播了。食堂里一起看球的人此时也都不敢说话。

在世界杯开赛之前,虽然阿根廷队呼声甚高,自从一路拿下美洲杯、欧美杯冠军以来已经三十多场连胜,但似乎没有多少人看好这支球队夺冠。世界杯小组赛首轮爆冷输沙特更是给阿根廷的世界杯之旅蒙上了一层阴影。除了半决赛对阵克罗地亚赢得意外轻松之外,阿根廷的每一场比赛都跌宕起伏,决赛和法国更是在比赛时间内打出了 3:3 的名局。要知道在世界杯决赛这种关乎一代球员乃至一代球迷命运的场合,几乎所有球队都会选择保守的踢法,像法国和阿根廷这样大开大合的对攻,在世界杯历史上都是少见的。和这个比分同样惊心动魄的是比赛的过程:当阿根廷人在上半场打入两球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阿根廷要赢了,谁知道下半场姆巴佩仅用了 90 秒就将比分扳平;加时赛阿根廷再度将比分反超,但在比赛的最后时刻犯错送给了法国人一粒点球。如此精彩的比赛,让人不由得想起多年以来在阿根廷球迷圈子里广泛流传的一张表情包:

年纪轻轻,看什么阿根廷足球。

上一次看梅西踢决赛,还是在 2021 年暑学期课堂上。其实自从阿根廷在 2018 年世界杯上折戟之后,大部分人都觉得梅西应该是没有机会在退役前拿到大力神杯了。那时候的阿根廷队青黄不接、百废待兴,老一辈的马斯切拉诺、罗霍在世界杯后纷纷退役,而新一代的年轻人暂时看不出有什么好苗子,中后场的问题非常大,攻击群也逐渐老化了。2019 年的美洲杯三四名决赛,梅西因为和秘鲁球员的肢体对抗吃到了生涯的第二张红牌,这也是当时阿根廷乃至整个南美足球的一个缩影:有一帮天才的球员,但是没有什么纪律性,球场上的动作尺度大,球场下各国球迷们的对立同样严峻。和现代化的欧洲足球相比,南美足球似乎已经在下坡路上一去不复返了。此役过后,我就在也没有关注过阿根廷队。而自从梅西离开巴塞罗那之后,我也很少关注梅西了。

所以,当我在暑学期课堂上刷手机刷到阿根廷正在踢美洲杯决赛的时候,第一反映是惊讶。当我打开直播的时候,正好看到迪玛丽亚的挑射破门,阿根廷面对死敌巴西领先了。随后的比赛里阿根廷人在防守端表现出了异常的顽强,最终把 1-0 的比分保持到了比赛的结束。这是梅西生涯在成年国家队收获的第一个冠军,而他上一次在国家队获得冠军还得追溯到 2008 年的北京奥运会,那次同样是迪玛丽亚的挑射为阿根廷队带来了胜利。

如果一个球迷持续关注梅西的话,那么其实过去的这几年应该是挺难熬的,安菲尔德的山呼海啸、里斯本的风雨飘摇、科林蒂安竞技场的火药味、离队发布会的潸然泪下,一幕幕都是梅西球迷痛苦的回忆。

球迷支持梅西,当然主要是被其在球场上展现出的精湛的个人能力所折服。但对我来说,梅西最令我佩服的却是他的品质:他是一个难得的诚实的球员,一个纯粹为踢足球而生的人。在互联网上有许多梅西的盘带、突破、助攻、进球、帽子戏法、大四喜、一打二、一打三、一打四、一打五的集锦,永远也看不完,每次刷到新的视频,里面都有一些我从来没见过的片段。然而真正打动我的却是很久以前的一个视频 —— 《梅西,一个犬人,一个病人》,出自一个生活在哈维、伊涅斯塔时期的加泰罗尼亚本地人:视频中梅西遭受了对方球员一次又一次凶狠的恶意犯规,其中任何一次如果梅西选择倒地的话裁判都会对对方出示黄牌甚至红牌,但梅西没有,因为那是与足球无关的行为,即使他知道是对方先犯规。视频的作者用了一个贴切的比喻来形容梅西:他就像一条宠物狗一样,每当主人扔出飞盘的时候,都会跑去把飞盘叼回来,狗的眼中只有飞盘,而梅西的眼中也只有足球。这是一种偏执,是病态,而梅西,是一个犬人,一个病人。

也许正如梅西希望别人评价自己的那样:他是阿根廷人,球踢得不错,是个好人。可现实世界却从来不愿善待一个好人。梅西身上,有太多不值得我们学习的优秀品质了。我们不应该学习梅西的盘带技术,因为我们没有他的步频和天赋,并不能用他的方式轻松地过掉防守球员;我们不应该学习梅西的忠诚,因为我们没有他的能力和名望,当我们被开除的时候,没有人会轻易伸出援手;我们最不应该学习的是梅西的诚实,因为尽管规则是用来遵守的,利用规则却是世界的常态,似乎不占便宜就是吃亏。在这个日薄西山的世界里,人与人的斗争常常让动物性暴露地淋漓尽致,我们用尽一切粗鲁的手段为自己的利益而战,轻易地突破着规则与底线,并且还心安理得、习以为常。在亲眼目睹这种堕落成为常态之后,我愈发觉得梅西是一个伟大的球员。但同时又为梅西感到遗憾,因为这样一位伟大的球员,却始终缺少一座最具分量的奖杯,如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梅西能够在生涯的末期拿到美洲杯,已经相对圆满了,没有人能想到 2022 年的世界杯梅西的油箱里还有这么多油,能够带领阿根廷的新生代们一路走到决赛。可既然走到决赛,球迷们又难免贪心起来,希望梅西能够拿下大力神杯,补上团队荣誉的最后一块拼图,也不负阿根廷人整整三十六年的等待,告慰马拉多纳在天之灵。

等我回到电视机屏幕前的时候,梅西和姆巴佩都已经罚进了点球,点球大战来到了第二轮。看回放发现梅西罚了一个又慢又正的点球,幸好洛里没有扑出来,也许是梅西已经捕捉到了他重心的提前移动。而阿根廷第二个主罚的迪巴拉又踢了个勺子点球,洛里的脚差一点点就碰到了皮球,此时胆小的阿根廷球迷已经被吓死了,但洛里在这一球罚进之后心态同样也失衡了。在科曼和楚阿梅尼相继罚丢点球之后,比赛来到了赛点。在最后时刻手球送点的蒙铁尔站上了点球点,如果这球罚进,比赛将会结束,阿根廷人也将时隔三十六年再次捧起大力神杯。而如果罚丢,阿根廷队仍然手握一个赛点,还有赢的可能。可一旦最终输球,蒙铁尔就会成为比赛的罪人,承受一个经济崩溃、政治混乱、迫切需要一个冠军来提振士气的国家的人民无尽的谩骂。

“助跑,打门,球进了!比赛结束了,比赛结束了!蒙铁尔,他顶住了多大的压力,才能在关键时刻一击致命……”

布宜诺斯艾利斯、罗赛里奥、巴塞罗那甚至马德里在此刻都化作了一片欢庆的海洋,泪水从相拥的阿根廷人的脸上划过,也从我的脸上划过……

这是成人世界里美好的童话故事。

2024.2.17 天堂

是的,孩子们,我真的去过天堂。

从盐湖城南下到拉斯维加斯,一路上看到的风景大同小异,远处的雪山、雪山下的荒漠、荒漠里的风滚草,从盐湖城一直伴随我们到拉斯维加斯的城郊。这是典型的美国西部风光。

相比国内,美国在日常生活中能够提供的娱乐活动是相当少的。这一点是许多没有在美国小城市生活过的人所不知道的,即使知道,也很可能会低估这种无聊程度。盐湖城在美国并不算太小的城市,但夜生活也是相当匮乏的。我感觉美国人晚上如果出门的话要么在健身房撸铁,要么在酒吧蹦迪,而盐湖城出于宗教的原因,是没有多少酒吧的。在游戏《群星》中,一颗科研星球大概是这样建造的:把星球上所有的建筑全部改为科研大楼,留下一个区块造一个极乐广场增加居民幸福度。在我以及很多在小城市读博的中国留学生的眼中,拉斯维加斯就是美国一片科研城中唯一的极乐广场。

也许是期望太高,等我真的来到拉斯维加斯的时候,却发现它并没有我想象的“纸醉金迷”。不同国家的有钱人挥霍生命的方式不尽相同,我对于美式奢靡的想象主要来自于大一时读的小说 The Great Gatsby。然而,估计就连美国人自己也对那段历史非常陌生了。

“感觉不如深圳的 CBD 啊。”当我们的车还穿行在拉斯维加斯错综复杂的立交桥上时,师兄说道。

从建筑的外观看去,确实如此。甚至与深圳连成一片的 CBD 相比,拉斯维加斯的高楼大厦更加突兀。当夜幕降临之后,一旦离开市中心几英里,灯火就稀疏到甚至不能与天堂区的光污染抗衡的地步。拉斯维加斯的几座赌场,似乎就是在沙漠里拔地而起、凭空出现的,如海市蜃楼一般。

走在赌城大道上,我见到了美国最高密度的人群,即使我们学校举办橄榄球比赛,也不过如此了。大多数人和我们一样是来拉斯维加斯旅游的,并非奔着赌博而去。赌博也并不是拉斯维加斯唯一的娱乐方式,各种 show 和演唱会也相当热门,路边随处可见阿黛尔演唱会的海报,而新地标 MSG Sphere 里 U2 正为他们五个月内在拉斯维加斯连开 40 场演唱会的壮举收尾。

赌场的内部是最令我失望的。除了威尼斯人赌场内的人工河和虚假的天幕有点意思之外,大部分赌场其实和国内的购物广场没有多少区别。更遗憾的是,我们最后也没有机会玩上两把,因为排队兑换筹码的人实在太多,而面对不需要兑换筹码的老虎机,我们一行人捣鼓半天都不知道怎么投币,反倒是在投币处发现了几个别人忘了拿走的硬币。就这样,我们成为了极少数以正收益离开赌场的游客,拉斯维加斯之旅也蛇头蛇尾的结束了。除了中午吃的一家 buffet 和赌城大道的夜景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回味的东西。回到我们在雪松城住的民宿,大家都觉得意犹未尽。

“你们会打德扑吗?”

“我不会。”

“没事,学起来很快的。”

“我们有筹码吗?”

“随便找个东西代替不就行了。”

于是大家分头行动,师兄 A 去教不会打德扑的学姐,师兄 B 去翻找可以用作筹码的东西,开车的博后正在研究怎么把民宿的车库门关上。我站在原地无所事事,打开手机下意识地查看了今天的邮件,一封未读邮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紧张地打开它:

"Dear Jingyi, Unfortunately the applications in the U.S. ......"

我关掉了邮件,难掩失望的心情,不想再读下去。

“你们看这些餐具行不?”学长 B 从冰箱里拿出了一捆餐具,刀叉勺各有二三十来把,我不知道房东为什么会准备这么多的刀叉。

“不够吧?最小金额的筹码不够。”

“不是还有牙签吗?”

于是一群人拿着东拼西凑的筹码,围坐在茶几前开始玩牌。我不怎么会打德扑,只在 22 年的暑假和高中同学们打过几次,用他们的话说,我“手很紧”,不喜欢下注。当然这主要是由于我们每局只惩罚第一个破产的人,而我发现只要我永远不在大盲注和小盲注之外的回合下注,虽然一直亏钱,但肯定能撑到有人破产,这样我就不用受罚了。说白了,我跟他们打牌也好,玩桌游也好,主要目的也是叙叙旧,玩游戏的体验倒不是特别重要。

此时的我也没有心情打牌,还沉浸在刚才收到邮件的失落中。自从 SIGGRAPH 投完稿之后,我就一直研究怎么从当前的实验室跑路。可越想越绝望。按照我对自己怂逼本质的认知,我很可能会选择忍耐,等到到了 UCLA 之后再做打算。但在目前美国严峻的 funding 形势下,去 UCLA 并不是一个板上钉钉的事情,而就算能去,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而我现在真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如果直接重新申请呢?那基本上就得和老师撕破脸了,这样下来我肯定也没办法继续做图形学了。经历了去年的事情后,图形学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但问题是,我在离开图形学之后应该去做什么呢?我还能够相信自己的选择吗?我怎样保证这两年发生的事情不会重演呢?计算机的各个研究方向恐怕没有那么大的差别吧。

当时我想去学图形学,是因为我错误地认为图形学比较硬核,会用到很多现代数学。这么想来,我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为什么不干脆去学数学呢?但这个问题我从大三到现在已经想了很多很多遍了,始终想不到一条可行的道路。我开始 google “CS PhD 转纯数”,然而搜出来的结果全是如何从纯数转码。当然,如果你知道“词袋假设”和搜索引擎的工作原理的话,对这样的搜索结果就不应该感到惊讶。既然搜索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我就想直接问问最懂申请的人 —— 大学里的数学教授。我鼓起勇气,给这学期复分析课的老师写了邮件,问了问像我这样的情况有没有可能去申纯数的 PhD。

然后我就收到了刚才那封邮件。

我突然释怀地笑了。还能怪谁呢?多少年过去了,犯过的那些错误还是没法轻易地放过我。

牌桌上,我和往常一样进行着我的龟缩战术,不到规则要求我必须下注的时候就不下注。终于把师兄快熬破产了。可时来运转,他突然赢了一把大的,我成为了牌桌上最贫穷的玩家。压力迫使我必须要在接下来的几轮里面出手了,然而牌始终不好,筹码也越打越少。

中场休息,我们吃了点零食,随处乱逛的时候发现民宿竟然还有一个小院子。盐湖城的空气质量比杭州好多了,而雪松城的空气质量比盐湖城还要好,再加上没有光污染,夜空中全是星星。我想把这一切拍下来,却发现用手机拍不出肉眼看到的画面。鬼使神差一般,在关闭了相机应用之后我打开了邮件,即使第一句话就差不多包含了我所有想知道的信息了,我还是很好奇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Dear Jingyi, Unfortunately the applications in the U.S. are closed for this year ......”

看到这我突然意识到我原来理解错了邮件的意思。可能老师以为我想在 2024 Fall 入学吧。往下读,我发现这其实是一封非常正面的邮件,给我的申请提了不少建议。信的最后,他说如果我的这学期剩下来的时间里表现继续和之前一样优秀的话,他非常乐意为我写推荐信。

"I am glad that you decided to join our department!"

回到牌桌上,我的牌运依旧很糟糕,基本没抽到过对子或者 10 以上的牌,再来两轮就要破产了。轮到我下注了,这把的牌还可以,在底牌很散的情况下已经凑成了两个对子。

我看着所剩无几的筹码,突然想到《权力的游戏》里奈德斯塔克的一句话:A man can only be brave when he is afraid。美德似乎总是伴随着克制。如果一个人天生地喜欢做善事,那他还是一个有德之人吗?如果一个人本身从不恐惧任何东西,那么他还是一个勇敢的人吗?而如果我剩下的筹码差不多也只能下完这一轮的注,此时喊出那两个词还能够拥有足够的气势吗?

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勇敢也好,无奈也罢,我必须思考这是不是我这个倒霉的晚上唯一的机会了。于是我把剩下的刀、叉、牙签全部扔到牌桌的中央,平静地说道:

“All in.”

2024.5.27 卡塔尔多哈

“爸,妈,有个事情我想跟你们说一下。”

“嗯,你说。”

“好的。你们可能知道,在美国的某些州大麻是合法的,我在旅游的时候……”

我去,为什么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这么蠢呢?

此时的我靠在多哈机场外的椅子上,浑身酸痛,发誓再也不买这种转机时间超过十小时的挂壁机票了。原本想着可以利用这十多个小时的时间去多哈市区逛一逛,然而跟着卡航的导游出去转了一圈后我才发现这个城市在白天完全处于休眠状态。由于卡塔尔的沙漠气候,这里的人们习惯起早工作,日常的工作时间大概是从早上的六七点到下午的两点。再之后就要一直等到晚上街道才会热闹起来。

人们总在讨论波斯湾的石油,却忘了波斯湾说到底还是一个海湾,卡塔尔海岸边的海水颜色很奇怪,跟我在别处见到的都不同,有一抹淡淡的绿。听说渔业是卡塔尔仅次于石油的最大产业,而一路上见到的成群结队的海鸥似乎也对此表示同意。多哈的海边并没有什么风,在烈日下的徒步变得格外艰难。我原本计划去卢塞尔体育场看看,由于炎热的天气和舟车劳顿,最终也只好作罢。更加让人难受的是,当我回到机场准备去候机室的躺椅上趟一会的时候,却被告知再进入机场要等到飞机起飞前六个小时,于是我只好在机场外面硬邦邦的座椅上待着。

我开始琢磨回家之后应该怎么告诉父母我重新申请的决定。人们说,当你想要让别人接受一个惊人的事实时,可以先编造一个更惊人的假消息,趁对方还在震惊之中,再告诉他你真正想让他们知道的事情。这样有了前面的铺垫,原本惊人的事听起来也就没有那么吓人了。而我觉得飞叶子是比学数学更坏的事情。两者都是在慢性自杀,前者的速度毕竟还是要更快一点。可是当我在脑海中排练这段对话的时候,却发现这些话从我的嘴里说出来实在太蠢了,说我在拉斯维加斯赌博输了一千刀都比这可信。

不过即使我不告诉他们,恐怕也没有什么关系。我的导师也不知道我在申请新学校。按照我的计划,我只有拿到新的 offer 之后才会和他摊牌。这也是无奈之举,因为我需要为可能发生的全聚德留下退路。如果今年真的不幸全聚德的话,除了我和给我写推荐信的老师之外,没有人会知道这一年里发生的事情。

就当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吧。

父母老了。上一次和他们视频通话,我才发现原来他们的牙齿竟然已经这么稀疏了,而父亲的头顶竟然也要靠植发来保持体面了。不过他们似乎比以前更享受自己的半退休生活了。我的书房里挂着一张中国地图,父母会把所有他们去过的城市用记号笔圈起来,几年前记号还很稀疏,而我上一次回家的时候地图上已经密密麻麻全是圈了。

他们说我是让人省心的孩子。

我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跟他们说这件事情。一方面,我觉得这种重要的事情他们总有知情权;但另一方面,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他们知道了之后除了为我担心之外也做不了别的,告诉他们有什么用呢?就让我独自承受这一年的黑暗吧,就让我用这些痛苦为之前犯下的错误赎罪吧。

到达杭州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坐十九号线而不是一号线回家,果然快了不少。到家的时候正好赶上饭点,父母已经做了一桌的好菜等着我回来。见面之后,他们迫不及待地跟我说起他们在云南的旅游……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2024.10.26 犹他大学图书馆

"I am currently a Ph.D. student in Computer Science, working at the intersection of computer science and computational mathematics..."

虽说这是我第二次申 PhD,但却是我第一次认真写 personal statement。上一次申请基本上就是走个过场,我直接让 ChatGPT 包办了所有的文书。这就导致我这次写文书的时候感到无从下笔。

在我上网搜索关于 PS 写作的指导意见时,有一个视频令我印象深刻。视频中一个 UBC 的数学系老师正在向申请者们解释为什么他们应该在写好 PS 之后请推荐人过目。我本以为这是因为给我们写推荐信的老师作为过来人更懂申请、更知道如何去说服 committee,但这位老师却说这是因为申请人在写 PS 的时候往往会在有意无意间作出夸大或者与自己实际情况不符的陈述,而推荐人作为旁观者能够矫正这些内容。

"A Ph.D. typically costs 5 to 6 years. It is really hard to pretend to be a person that you are not for that long. Please be honest."

Be honest,这差不多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对于自己将来在数学里具体要做什么方向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感觉,总的来说是很迷茫的,而每一所学校都有自己的长处,在招人上存在各自的品味和倾向性,所以如果我在 PS 上表现得诚实,最终的录取结果也可以帮助我找到更匹配的方向。

然而一想到 be honest 我就恶向胆边生,在文档中恶狠狠地写下:

"I decided to quit my current Ph.D. because my supervisor is a total fraud ... "

算了算了,我删掉这句让我过了把嘴瘾的话。100% 诚实看来还是不太现实 —— 多么讽刺。可不论如何,我总得在 PS 中解释自己为什么会 quit,把导师推出去背锅是最不负责任的做法,也并不符合实际的情况。

我回顾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有了学数学的想法,才发现原来数学早已经成为我生命中难以分割的一部分了。还记得张庆海老师说,学数学是不能中断的,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办法一整个学期一门数学课都不上了,我会难受,就像小时候父亲寻找被我偷偷藏起来的烟时那样难受。

我才发现,看似疯狂的私奔,其实只不过是一场 long overdue 的分手罢了。

但是,私奔之后,我会更幸福吗?

曾经在知乎上有一个笑话:判断一个学生有没有数学天赋存在一个准确度很高的方法,那就是直接回答“没有天赋”。数学这一条路最终只适合极少数的人走。而所有想走数学这条路的人,多多少少都是自命不凡的,都觉得自己是那少数人。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可能从一开始就不适合学数学,因为我在高中见识了真正的天才,知道我自己并不能与他们相提并论 —— 我没有那种自信。

但如果说这些年的坎坷让我吸取了除了“高考不要把题目看错”之外的什么教训的话,那就是不要做太长远的计划。两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本科生被教职诱惑而走上读博的道路,可如今同一个人却发现即使取得教职他也依旧不会开心。人会变。世界会变。我所不能掌控的东西太多,我经历的坎坷太多,如今我只想要抓住眼前触手可及的快乐。后面的事情,管他呢。更何况我的人生早就到达谷底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也没有什么好患得患失的了,不论向哪个方向走,都是向上的路。

数学的研究也许没有我想象的美好,也许之后我还会碰到让我恶心的事情。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东西,没有绝对光滑的平面,没有理想国,没有共产主义社会,没有沂水春风,这些东西只有一种存在的形式 —— 他们存在于一代又一代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理想主义者的脑海里。美好的东西并不存在于旅程的终点,而是存在于这个寻找的过程。

窗外的松鼠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让我从刚才的发呆状态中回国神来。这让我想起我为何如此喜欢在学校的图书馆自习,巨大的落地窗和远处的雪山相得益彰,让人紧绷的心情都舒展不少。时间不早了,我看了一眼写了一半的 PS,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今天是星期六,晚上还得做饭。

2025.1.28 家

我醒了,看了看手表,已经八点了,不想起床,但比困意更难熬的是饥饿,最终战胜饥饿的只能是懒惰。已经连续两周没有做早餐了,最近我都是跑到实验室里去偷吃隔壁组的 free candies 来撑到中午。但今天应该没有人会去实验室,SIGGRAPH 的 DDL 刚过,大家都处于放假的状态。

说到 SIGGRAPH,既然 DDL 都过了,那是不是也快过年了?我打开日历一看,发现今天正是除夕,再算一算时差,国内农历的新年就在一小时之后了。

这已经是我在异国他乡过的第三个除夕了,不过即使在国内我也许多年不曾回老家了,早已忘记了除夕该怎么过。去年的元宵节大家一起聚在博后的公寓里包饺子,可今年唯一会制作各种馅的学长和把大家聚在一起的博后都回国了,也没人有精力再组织什么活动了。

管它是不是除夕呢。我已经完蛋了。

就在两周前,新上任的特朗普宣布了 NIH 和 NSF 的 funding cut。我本以为这是他上任以来整的诸多狠活中不起眼的一个,和我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可伴随着 MathGRE 论坛上讨论这件事情的人越来越多,我不得不关注起这件事情来。由于 funding 的减少,在 funding cut 之后发 offer 的学校都在邮件里明说了今年的 cohort 将会比往年小很多,甚至有 funding cut 之前发 offer 的学校正在撤回或者修改 funding letter。

去年在选校的时候,两位为我写推荐信的老师都说我被 Utah 录取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于是我就没有再申请别的学校来保底。可伴随着不少同学在这一周收到 Utah 的面试通知,我的邮箱还是没有任何动静,除了几封彩票校的脆拒。

如果真的全聚德了怎么办?我还可以继续读博,就当这一切没发生过。

但那还不如一死了之来的痛快。

此时的我多么希望穿越回过去,告诉自己不要为了省那么几百刀的申请费而去掉那些保底的学校 —— 他妈的,不喜欢买保险是吧。或者穿越到更早,告诉 Thomas Crooks 把枪口向右调整一点点。

准备申请的过程已经耗尽了我最后的热情,支撑我前进下去的只有一个对未来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就连这个幻想也要彻底破灭了。想着想着,我的枕头又湿了,已经不记得是两周内的第几次了,也许它该洗了,也许它该扔了。但是我真的没有任何力气做任何事情,就连在床上翻个身都是那么困难。

许多人觉得自杀者往往是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就死了,但我觉得恰恰相反。真正心如死灰的人是没有行动能力的,他们连自杀都懒得动手。而我所知道的自杀者都是在极度清醒的情况下离开这个世界的,他们甚至有动力写非常长而细腻的遗书来告别这个世界。所以我从来不担心自己真的抑郁或者轻生,也许我的判断有问题,但我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无力改变现状的普通人,一个低估了自己犯下的错误的人,一个救赎之路远比自己想象的长的人,而不是一个自杀的人。

只不过,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新年快乐!”伴随着新年的临近,各个群聊也活跃起来,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位好朋友也发来了新年的祝福。我一边起床,一边回复着消息。突然,消息栏提示我收到了新的邮件,我打开邮箱,一封带附件的邮件就静静地躺在那里。

"Dear Jingyi, Congratulations on your acceptance into the prestigious Mathematics Ph.D. program at Georgia Tech..."

新年快乐。

2025.4.30 盐湖城,中国城火锅

“在盐湖城吃的最后一顿大餐了。”我一边说,一边把自助的猪耳朵夹到自己的碟子里。这家火锅店的食材还算新鲜,但最好吃的却是他们的卤味。

“你之后还会回来吗?”

“难说,我不喜欢滑雪,盐湖城对我来说实在没有什么吸引力。”

“不来看看我们?”

“多大脸啊你。不过如果你来亚特兰大的话,我肯定请你吃饭。”

我最后夹了几片龙利鱼,端着满满一盘肉回到座位上。原本实验室一周一度的聚餐如今来的人越来越少了,逐渐演变成了我和两位师兄的小聚,此时大家都忙着往自己的锅里加食材。

“清汤锅底?这么养生啊?”师兄说。

“吃火锅难道不是靠酱料吗?”我回答。

“你有想好暑假里干什么吗?”

“不知道,不过我在想要不要去某个小地方住一个月试试,研究一下你的躺平计划。”

“可以啊!我有好几个候选的城市,到时候可以发给你看看。”

“话说你当时是怎么算出躺平需要六百万这个数字的?六百万真的够用吗?”

“够的,我当时已经把通货膨胀都考虑进去了。不过要是生了什么大病的话,我就直接放弃不治了。”

“牛逼,等我退休了就去找你。”

“加油。到时候你就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了,比如学数学。”

“那倒不至于,说不定我那时候已经对数学感到厌倦了。这种事情还是趁我年轻的时候做吧。”

“你在美国赚六百万用不了多少年。可能三十五岁之前就能退休了。”

“三十五岁还不老吗?”

“你要是能活七十岁的话,人生才刚过一半呢。”

“倒也是。但我觉得你的计划有一个很大的漏洞。”

“是什么?”

“就是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你觉得你毕业后工作五年就能赚到这么多钱,但是这可能是比较理想的情况。万一等我们毕业的时候没有那么多图形学的 research 岗位了怎么办?万一特朗普突然发神经把我们全部驱逐出境怎么办?”提到特朗普的名字,我警惕地看了一下周围,接着说:“万一美元对人民币的购买力一直在贬值怎么办?万一我们活得比计划中长以至于钱不够用了怎么办?我觉得类似这样的问题还有很多,其中但凡有一条出错,退休计划可能就要延期或者失败了。”

“那你还去学数学?我就是从数学系来的,要不是当初路过复旦的全家里发现连面包都买不起……”

“这不正是因为我觉得你的退休计划不靠谱么?”我赶在师兄又开始忆苦思甜之前打断了他的故事。这个故事我已经听了无数遍,就像祥林嫂和阿长的故事一样,初听觉得挺有意思,听多了也就无聊了。我接着说:“我这几年吸取的最重要的教训就是人永远不能贷款许多年以后的幸福。两年前当我刚开始读博的时候,我觉得我之后一定要走教职这条路,一定要 tenure,但是我现在发现,如果我留下来,哪怕我最终拿到这个教职又能怎样呢?我还是不会快乐。人会变。世界会变。我能够掌控的事情太少了,我走过的弯路太长了,我现在只想抓住眼前触手可及的一快乐。其他的东西,后面再说吧。”

锅里的汤又沸了,我把火调小。师兄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话说你们打算躺平的话,结婚生小孩之类的怎么办?”此前一直沉默的大师兄说。

我和师兄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结婚可以,小孩算了,现在教育的成本多高。”师兄说

“结婚也挺麻烦。爱情实在太难得了。”我补充道。

“人是一定要成家立业的。”

“这个我不同意,人的意义应该是自己定义的。”师兄说,我赞同地点点头。

“唉,我可太懂你们了,你们现在的这些想法我以前都有过。但我结婚之后就变成了一个到处劝别人结婚的人。而且我还有一个观点,就是读博士的人都应该生小孩。”

“这是什么暴论?”我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是这样的,你想想看,读博士的人都有对事物的一种好奇……”

“是‘理应’有,但不是所有人都有。”我打断了大师兄的发言,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嗯。养小孩这件事情会让你接触很多新鲜的事物,一个好奇的人都应该去尝试一下。”

“这恐怕不对吧。我一直都挺好奇西湖醋鱼到底是啥味道的,但我在杭州生活了二十多年都没点过这道菜。不是所有好奇的东西都非要尝试一下的。”

“还有就是结婚这件事情,你是不是觉得非要找到什么爱情。实际上这个是不现实的,我建议你最好随便找一个……”大师兄没有理会我的反驳,接着说。

“但结婚对我来说又不是什么必需品,对吧?”

“我就这么说吧,我以前的很多同学都是这样想的,如今他们三十多岁了,都在非常焦虑的相亲。”

“我们永远都不能在这些事情上达成共识,但愿我们都不会对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师兄像拳击比赛的裁判那样赶在争执进一步升级之前叫停了比赛。

“敬不后悔。”

我把杯子里的可乐一饮而尽。

第二天,我把不要的二手家具都搬到了实验室。回国的飞机就在今天的晚上,师兄下午会送我去机场。实验室里此时只有一个韩国学姐还在工作。前几天她正在算一个复杂的向量函数的二阶导数,时常来请教我。看到我拖着行李箱出现在实验室,她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Hi, Hans, can I ask you a ques ... Wait, are you leaving?"

"Yes. I am returning to China, then I probably will never go back here."

"What happened?" "I quit my Ph.D., and will start a new one. But this time I am going to study mathematics instead."

"Wow, that is so brave of you."

"Come on, you studied history as an undergraduate, I don't think I am as brave as you."

"Hahaha, can I ask why you decided to study mathematics instead?"

"Well, that is a long story......"